《你好，李焕英》影像何以延伸我们短暂的生命？

《你好，李焕英》影像何以延伸我们短暂的生命？

安德烈·巴赞认为电影的发明，源于人类的“木乃伊情结”, 用“逼真的临摹物替代外部世界的心理愿望”, 从而实现“保存生命的本能”。

电影技术给人以梦幻感，将人类的无意识与想象的场景或欲望的舞台组构在一起，人们埋藏于深处的愿望被加以“戏剧化”或被“表演出来”，完成梦的再现与仿照。由此，电影实现了人类最古老的梦想——让形象与记忆战胜时间，超越死亡。在电影里，即便不能圆梦，也可以做一场好梦，制造回忆、延长生命。

《你好，李焕英》作为贾玲自编自导自演的处女作，脱胎于2016年的同名小品。电影充满喜剧色彩，并兼具温情和怀旧情怀。故事内核从贾玲的个体记忆出发，讲述了准大学生贾晓玲，在母亲遭遇车祸的弥留之际，穿越时空遇上年轻时代的母亲李焕英，并试图帮助母亲过上更好生活的故事。电影情节虽简单老套，却凭借真挚、朴素、纯粹的情感力量，呈现出大于技法的效果，唤起了观众潜意识中的共情。

该部电影的独特之处在于：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是现实世界的投射，另一方面也是贾玲为广大观众造就的一个相对持久的迷梦。贾玲通过将自己对母亲的追忆与思念，内置于电影之中，借由影像实现了与母亲的隔空对话，复活了真实、保存了记忆、驻留了时光。

一、电影是一个可供穿梭的造梦机器

在电影精神分析学者们看来, 电影的作用如同梦的作用一样，都是对人的欲望的满足。创作者通过梦幻般的故事传达自身的意愿，在影像中刻意营造真实的幻觉吸引观众沉醉其中。观众通过认同机制，如做梦一般将自身寄托于电影中的人物, 以此宣泄情绪，实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满足的欲望和需求，获得独特的生命体验。

现实生活里，母亲的意外离世成为导演贾玲心中永远的遗憾。为此，贾玲选择借助电影的造梦方式，将现实中自己与母亲的相处经历一一呈现在影像中, 既让自己的情感得到宣泄和安放，也弥补了现实无法完满的创伤与遗憾。

在电影《你好，李焕英》中，导演凭借着个人的生活记忆，塑造了一位普通女孩贾晓玲。从出生开始，贾晓玲就与长辈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相差甚远，不仅经常闯祸而且学习成绩也一塌糊涂，唯一一次给母亲“长脸”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是自己偷办的假证，但母亲李焕英却始终包容她的缺点与错误。当母亲遭遇交通意外直至昏迷之际，贾晓玲与很多“不争气”的孩子一样，陷入深深的自责：“你说我当你一回女儿，连让你高兴一次都没做到。”在此，导演采用穿越的手法，以摆脱时间的束缚，给予贾晓玲再次接近母亲、弥补遗憾的机会。贾晓玲趴在母亲的病床前入梦。梦是记忆的入口，亦是穿越的开始。

自认“不合格”的女儿带着后知后觉的悔恨，穿越到了母亲的青春岁月，回到了自己还未出生的1981年。电影首先充分利用黑白和彩色滤镜的交替，让观众产生一种强烈的代入感。穿越后的黑白世界跟随着贾晓玲游移的视角，逐渐被渲染成彩色；其次，导演通过厂房建筑、带有标志性“胜利”二字的运动装、大发辫、二八自行车等一些实物元素，营造出了浓厚的时代感。让经历过该时期的观众在观影时，心绪随之翻腾起伏，有如对记忆的检阅和品尝；也让不熟悉那段日子的年轻人通过银幕这一镜像, 外延了感知历史的多重视角。

此外，电影在喜剧外壳的包裹下，以人物穿越后的先知或已知视角来组织情节，推动剧情的发展。贾晓玲穿越到1981年后，在母亲早期工作的化工厂见到了年轻的李焕英，知晓未来命运的晓玲决定帮助母亲改变人生。为了让母亲开心，贾晓玲协助母亲买到了第一台电视机，这让晓玲感受到了自己在母女关系中的自我价值。随后，由于穿越时差所产生的文化差异、信息错置，为电影增加了许多乐趣。例如：贾晓玲积极鼓动母亲参加排球比赛，甚至不惜冒着牺牲自己的风险让母亲跟厂长儿子相亲……这些都让观众感受到了一位女儿对母亲最纯粹的爱意，也让观众在持续而集中的凝视中，将自己代入主人公的身份，成为一个能借助穿越改变不完满的过去，弥补遗憾的人物。

二、电影是一条无限趋近于生活的渐近线

《你好，李焕英》以一种生活化的表达方式，讲述了母女之间质朴温暖的感情。从小舞台到大银幕，贾玲挣脱了舞台表演的痕迹，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与母亲真实的相处模式。

电影开场的一段旁白，很快便将观众拉至贾晓玲的成长镜头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贾晓玲茁壮成长，影片撷取了一系列琐碎而真实的日常生活素材表现庞大而绵长的母爱：小时候跑步跌跤，母亲把裤子缝出花样；被学校录取，母亲由衷地欣喜；交学费时，母亲翻箱倒柜凑齐钱款；送孩子上学时，为了不让孩子担心自己回家的安全，假装买票上车，待孩子走后，再独自一人踏雪而归……这些，并非是李焕英的专利，而是现实生活中许多东方式母亲的真实写照。贾玲借由影像刻录下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赋予影像以最平实且本真的生活气息。

电影中的诸多细节都真实还原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场景。例如：改革开放初期，商品供应紧缺，黑白电视机需要限票购买，因此贾晓玲不惜上演苦情戏只为抢到第一台电视机。1981年，中国女排首次获得世界冠军，掀起了全民排球热，因此工厂大搞特搞地举办了一场排球比赛，其中李焕英所在的“打铁娘子队”，也极具上世纪80年代工厂特色。

此外，身为喜剧演员的贾玲，能够敏锐地捕捉生活中各类人物的情绪和反应，并将这些生活经验转变成艺术的源泉。例如：文艺晚会上，在沈光林上台表演二人转时，导演对于严肃与嬉笑之间的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传递出了诸多隐含信息。在这场戏中，导演采用幽默的方式，赋予了“笑”以多种解读的形式。当厂长儿子沈光林第一次进行表演时，场下观众却毫无反应，厂长也皱着眉头抽烟，在台上不知所措的沈光林，只能尴尬的傻笑，这几乎是每位喜剧人都有过的经历。无奈之下，沈光林只能对表演进行重复，可是台下观众依旧保持“冷静”，令沈光林再度陷入尴尬。此时镜头一转，两位观众的小声议论表达了真实的想法：尽管好笑，可是周围人都压抑着自己的笑声。直到沈光林为了活跃气氛假意摔倒，气走了台下的厂长，大家才终于放声大笑。

短短的几个镜头不仅表达了对权威的揶揄和讽刺，也反映出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初期的内在特质，即大多数人的个体意识尚未独立，完全服从集体意识统一领导。贾玲将自己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感知，对周遭素材的把控以及对艺术创作的追求，全部寄身于影像中，呈现出了最贴近生活的声音和最打动人心的情感。

三、电影是一个表现人类情感本质的媒介

美学家苏珊·朗格认为，在人类社会中存在着一种人类普遍共有的情感，艺术活动通过创造某种客观对象——艺术作品，来捕捉、占有和把握情感，以至于吸引住每一个人，使其不得不全神贯注地经历一番对该情感的无意识感受。

电影《你好，李焕英》致力于在春风化雨般的细节中，用内在的情感力量推动剧情，从而产生一种超越时空的、永恒的情感共鸣。“爱”成为贯穿全篇的情感线索，这一抽象与宽泛的主题，被子女的感恩与回报以及母亲的关爱与付出渐次填充丰满。天下所有母亲倾注在孩子身上的爱别无二致，子女对于逝去父母的想念，更是一种普世价值观。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该部电影传达的正是人类情感的本质。

影片导演没有直接去歌颂母爱的无私与伟大，而是抛开其作为“母亲”的身份进行塑造，将李焕英视为一个独立的人。穿越到20世纪80年代的贾晓玲转而以表妹的身份观察自己的母亲，关注母亲作为女人的喜怒哀乐。1981年的李焕英，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女，爱扎麻花辫，爱穿洁白衣裙，会打排球甚至有着“小铁榔头”称号，与贾晓玲从小记忆中的中年妇女判若两人。贾晓玲揭开了现实生活容易让人忽视的的细节，每一位母亲都曾有自己独立的爱好和追求，只不过这些年轻时候的“光芒”从她们成为母亲的第一天起，便被生活中的琐碎消耗殆尽，被儿女和整个家庭占据所有精力。通过电影塑造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能够让观众感触到一种感性的、直观的力量，由此联想到自己的“李焕英”。

随着电影后面部分的反转神来之笔，打开了人物与观众感情共鸣与宣泄的闸口，让电影“老套”的情节有了新意，也将整部影片推向了高潮。晓玲从裤子上精致的补丁图案上窥探出秘密：1981年，年轻时的李焕英还不会这些技巧，那是自己出生后才一点点练就的。电影利用一个不起眼的细节，揭开了母女二人双穿越的反转。

随后，电影缓缓将女儿视角下产生的信息差一一揭晓，观众才意识到原来病床上的李焕英早已抢先一步“穿越”了。看似是女儿穿越回去让母亲开心，成全母亲，但其实至始至终都是母亲在成全女儿。看到孩子从天而降，所以，她会本能的去接住；知道女儿的愿望和遗憾，所以她尽自己所能配合女儿完成心愿。然而，最终李焕英站在可以改变命运的关口，依然延续了当初的选择，确保能够与那个让她成为母亲的女儿相遇。由此，电影主题由儿女报恩升华为了母爱的洗礼，让银幕前的观众实现了一次对深沉绵长、细腻无私的母爱亲情的集体回望。

当梦慢慢褪色，李焕英的生命力渐渐消逝，影片以回忆的方式让贾晓玲看到了母亲一生的走马灯。李焕英至始至终希望女儿健康快乐的心愿，让贾晓玲得以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和解。随着电影接近尾声，在影像之中游荡的观众方才大梦初醒，但电影的后续余味也流入了现实生活之中，为观众留下感动、顿悟、觉醒和向上的动力。或许，这就是电影“延长生命”的意义。

影片的最后，贾玲用简单的黑白照片和平淡的语言描述了母亲李焕英的一生，强有力地表达了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思念。正是这种真情实感的流露，成就了这部电影。“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理诉求，植根于每个人的潜意识之中。人的生命虽然有限，但贾玲以女儿之名，用电影的方式成功将母亲介绍给了广大观众，让母亲鲜活的形象被牢牢记住。从这个角度来说，电影可以超越个体的灵魂，对抗死亡，直至永恒。

黑格尔在《美学》中，认为艺术想象首先既是对现实世界及其形象的敏锐掌握；其次，想象一方面要表现“内在心灵显现于外在形象的现实世界”，另一方面要能展现“现实事物的自在自为的真实性和理性”；此外，艺术家主体特征要以生气灌注的情感形式渗透于作品。由此可见，在这部电影中，导演通过改编自身的生活经历，实现了对物质现实的复原；借助想象将其对人生的理解真诚的表达在电影中，让观众得以超脱有限的、速朽的、短暂的皮囊去了解更绵长的时空和更丰富的世界。

杨德昌导演曾说：“电影的发明，让人类的生命至少延长了三倍。”电影的造梦技术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个风格迥异的精彩人生。同时，电影也抓住了人类相似的本质，通过搭建相通的情感桥梁，最终让我们看见彼此，映照彼此，并温暖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