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朗士：调和灵与肉的魔术师

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在其最新一本集子的扉页上声称它包括好几篇有教诲意义的故事。第一篇是关于克兰克比尔受到人类公平对待的故事。结束篇则是关于施予博爱的故事。后者以作家特有的说笑的讽刺笔法写成，在其文学界的同胞中，那些最杰出的文人已授予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小说王子”的称号。

从未有人如此配得上这一尊称。阿纳托尔先生是位好王子。他摈弃专制却满怀同情心。他的思想不受人们常犯的错误和目前流行的迷信思想所影响，这完全符合他在文学共同体中拥有的崇高头衔。有理由相信他的晋升与一伙人在论坛上争吵不休无关。他们的推选属另一种性质，他们是出于某种轻率行为的需要而选择的。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选成了文人议员。推选他的众议员已承认他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的头衔是纯荣誉性质的，不享受任何特权。

这是正确的选择。首先，它是公正的。其次，它是保险的。这个尊称在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手中不会贬值。他配得上代表一种优良传统，因为他领悟了过去的教训，关心现在，对将来怀着极真诚的心情，就像一位善良的王子在他的公开活动中应表现的那样。这代表共和国的尊严，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对各种形式的统治进行深入观察，并抱怀疑态度，他是一位优秀的共和国的公民。他对待人民的弱点总是宽大为怀，同时他也认识到，不论是依靠少数人的智慧，或是凭藉多数人的无知设计而成的政治机构均不能保证给人类带来幸福。他在其宁静的心灵与升华的思想中感知到这一真理。他以适度克制以及和谐的方式表达他的信念，这是真正的王子风范。他是一位出色的幻想分析家。他深入探索人们的内心深处隐秘的地方，仿佛它们是由永恒的物质所构成的现实世界。他的人道主义精神也体现在此。这里还表达了他深刻和坚定的同情心。他不奉承任何派别，不论是政治论坛中的一方，还是交易市场中的一方。他那明晰的思想不会受惑变成虚伪的同情心或成为常见的脆弱的感情。他感到生在愚昧环境中的人犹如生在敌人的家中，被迫在岁月长河中与错误和Ji情进行抗争。对这种人应网开一面，不该使他们受到愿望永无实现之日的残酷折磨。他知道我们最大的愿望是不能实现的。这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人类极大不幸，然而，它又是人类最大的荣幸，可以使人类不断地追求和向往一种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人类通过博爱的力量总能达到自己最高的目标。这种博爱精神能为人类构筑最伟大的使命，但也可能因人类无可救药的渺小平庸而使他们一事无成。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因为他是一位艺术家，也是一位大师。然而，他也清楚，只有不断努力才能使那些思想不如他清晰和达观的人有逃脱绝望境地的可能性。因此，他希望我们拥有信念，怀抱希望，在我们的活动中保存一份令人感到慰藉的幻想能力和理智的目标。他是一位出色的，有政治头脑的王子。

“法律的尊严完全包涵在法官以臣民的名义所宣读的每一项判决中。当热罗姆，克兰克比尔，一个沿街叫卖蔬菜的小贩，站在高等治安法庭面前被指控侮辱了一位警察时，他意识到了法律威严的一面。”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最近一本书的第一则故事就是以这样的场面开始的。

共和国的半身像和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塑像并排出现在波利契庭长和他两名助手所坐的凳子上方，一切神和人的法律都高悬在克兰克比尔的头上。

作者应用独特的或自然的手法首先描写被告和法庭的第一视觉印象，然后将笔锋转向代表国家和宗教两个象征物所含的历史和道德意义，而国家和宗教两者之间的一致性对一个普通人而言是不可理喻的。但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的判断力却从未混乱过，他的理性判断力因其学识渊博而显得清晰和明智。这对一个街头小贩克兰克比尔来说情况就不同了。有人状告他侮辱了代表社会法规力量的警察。该控告不符合实际，除了这点想法，他脑子里空白一片。但是，他处境的突变使他惊愕不已，他没有意识到墙上的十字架将使人们永远记住这一次判决。一千九百年来，所有的基督徒都把这一判决视为极端不公正的判决。他本可以对庭长宣布的任何一种判决提出异议，如果这样做仅意味着以救世主的名义会被判48小时的一般囚禁的话。

他本可以提出异议。可是，半个世纪以来，每天一直推着他那摆满蔬菜的手推车沿着巴黎大街小巷叫卖为生的克兰克比尔却没有一个哲学头脑。坦率地说，他一无所有。他属于被剥夺基本权利的一员。确切地说，他根本不存在。或者，说得更精确一些，他以前不存在，直到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的哲学头脑和富有人情味的同情心才使这个人物显现出来供我们消遣。同时，正如该书的扉页上所示，毫无疑问也会使我们获益匪浅。

于是，我们看到一位对所有历史、政治或社会因素都一窍不通的人在受审，而这些因素是可以用来影响其案件审理的。他始终惊慌失措，在极度敬畏情绪的支配下，他轻易就相信法官对他过失问题的判决。在其内心深处，他不认为自己该受惩处。不过，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的哲学头脑让我们看到了：他感到面对法律的象征，面对管制社会的部长们，仅仅是一位街头小贩的内心感受实在是太无足轻重了。克兰克比尔是无辜的。但他的年轻辩护律师也在某种程度上规劝他认罪。

实际上，这一故事的绪篇是以这句话结束的。这则故事，正如作者的献词所述，已Ji励了一位令人钦佩的长于描绘的美术家和一位技巧娴熟的戏剧家，他们用各自的艺术描绘出一幅宏伟的悲壮情景。这无题的开篇长两页半，最多四百字左右，是深具洞察力和朴实无华的杰作。它进一步体现了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清晰的思维和完美的驾驭词语的能力。随后六章短小精悍、简洁充实、精细完美，就像一朵花的几个花瓣，给我们描绘了克兰克比尔的历险；克兰克比尔面对法官；向法庭庭长致歉；将克兰克比尔提交给共和国法律裁决；克兰克比尔对待公众议论的态度等，直至最后的结局篇。我们看到作者为我们创造的一位老人，他外在的形态和他内心深处的困惑：他从一位奉公守法的街头小贩这一最高地位开始下滑，这次真是被迫侮辱了维护社会秩序的另一名治安警官的威严。这不是反叛行为，更谈不上是报复。克兰克比尔太老，太顺从，太疲惫，太厚道而不会举起造反的黑色大旗。他饥寒交迫，无家可归，他回忆起监狱里的温暖和食物，正想方设法要回到那里去。自从他被禁闭以来，他总是和自己争辩。要说的话，实际上他过去没说出来。现在他要说出采，要向第一位他所碰见的警察把那些话说出来，使自己能被再次囚禁。克兰克比尔就是这样单纯和自信地进行推理的。他接受事实，一切都处之泰然。但直至最后，各种社会组织现象以及他自己的生活现象对他而言始终是神秘莫测的。穿着短披风、戴着风帽的警察静悄悄地站在人行道沿边的路灯底下。这时夜幕已降临，蒙蒙秋雨打湿了整条无人行走的漫长大街，使人行道闪闪发光。这一切描写构成了一幅完美的，想象力极其精确的图画，从帽沿下，警察的双眼盯着克兰克比尔。克兰克比尔刚刚含糊其辞地骂了一句百***侮辱人的现行俚语——该死的蠢猪!警察的双眼在帽沿漆黑的阴影中炯炯发光，流露出一种哀伤、警觉和鄙视的目光。

警察站着不动。克兰克比尔嗫嚅踌躇地重复这句骂人的话。但这位警察满怀理性上的优越感，抱着蔑视和宽容的态度，不愿多管这位衰老、可怜的流浪汉的事。后者站在他面前，衣衫褴褛，身子在蒙蒙细雨中哆嗦不停。潦倒不堪的克兰克比尔是荒唐的法律不公正的受害者。警察对他如此宽宏大量使他颇感惊讶。他只好绝望地沿街走去，街上布满明影。每盏街灯在弥漫的细雾中都发出一轮红色的光晕。

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能为人民说话。这位议员王子赋有保民官的权力。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有点像是一位社会主义者。就此而言，他似乎与他的怀疑论哲学分道扬镳。但是，他作为一位杰出的政治家，现在已不是了，也是一位优秀分子。他善于冷嘲热讽，具有文学天才。在一次公开演讲中，他以讽刺的口吻说：“我们现在都是社会主义者了。”或许可以说我们所有欧洲人都是基督徒，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说的话倒是千真万确的。对于我们许多人而言，社会主义仅是一个感情问题。感情可以意味深长，也可以平淡无奇，它是一种原始冲动。今日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一种宗教。它有自己的教义。教义的价值并不在于它的真实性。而热爱真理的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并不喜欢教义。只是，社会主义不同于宗教，它的内聚力不在其教义中而是在其理想中，也许它是一种太讲求实际的理想，因而精神上，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无法从中获得舒适感，也得不到安慰。不容置疑，他自己对此也曾怀疑过。但是在盛行的各种理论的最终目标中，总有某种抚慰人们心灵的东西。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作为一名优秀分子和优秀的共和国的公民，无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社会主义者。他会不理会教义中的愚昧之处和令人讨厌的那种理想形式。他的艺术的本身美在于形象地描述了种种劣行、错误和强烈要求补偿的不幸事件。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富于同情心。他也是人，也可能摒弃其哲学；忘记世上邪恶极多，补求方法却寥寥无几；忘记没有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忘记厄运不可抗拒；忘记在人道主义思想的凯旋中存在着无情的死亡威胁。他有可能会忘记这一切，因为爱心往往会把真相掩盖住。